来源:中国书画报 作者:王太雄 2019-03-12 阅读:次
中国古代书法品评(也即中国传统书法品评)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富有鲜明的中国文化情调和多元开放的价值特征。其品评方式的体性上,也即在体制(体裁)、体貌(风格)和体势(语体或语势)上,能博百家之长兼众体之优而错综群妙。其品评的具体展开是:既逻辑地说又诗意地说,既叙述又描写,既议论又抒情,从而构成了感性与理性、片断与整体、妙理与情思,相生相济,独具诗性魅力的品评方式。
中国古代书法品评,说到底也就是其体性特征问题,由其体性特征决定其用什么方式展开、怎样展开,决定其采用何种体裁或体制,驱遣何种语体或语势,彰显何种体貌或风格。它是由体裁、语体和风格的整合而构成了传统书法品评的整体情形。其品评展开的整体特征是:既有条理性、逻辑性,又有辩证性、思辨性;既有诗性的抒写,又有理性的议论;既生动活泼又虚灵典雅,是理性归纳与诗性隐喻的兼综。
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的展开大都具有诗性隐喻的特点,采用的是富有诗性的语言进行描述性的拟诸形容和喻示。它是由诗、赋、骈三种文体自然构成的诗笔,其体势和体貌均洋溢着浓厚的诗情画意,诗笔与议论互相渗透、共生共荣。就体势、体貌而言,能兼备议论与诗笔二体:擘肌析理,深识奥鉴,条圈笼贯,体大思精而独具风采;清声丽色、偶语韵词,声画妍媸而跌宕多姿。
诗、赋、骈体总的特征是突显诗性魅力。其体势、体貌又可分为意象性和隐喻性,前者借诗歌的景语和情语作意象式的言说,后者则是用一个或一组隐喻作描述式的论证,用人、景、情、境意象性地描摹特定的书法风格、审美内涵和书法神韵。隐喻是诗歌创作的主要表现手法,它同样是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的主要传达手段。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诗性的品评表达方式,更是诗性的思维方式和美感的体验方式。
中国古典书论,其体势(语体、语势)极富诗性色彩,如诗如画,诗情画意洋溢其间,生动、活泼、虚灵、可感。在阅读中国古代书法品评文章的过程中,如同在诗情画意中徜徉,优哉!游哉!妙哉!其认知思维方式属意象性思维,所使用的物质性的语言外壳或符号具有形象性、具体性、生动性诸多特点,富于情感、想象、画意、诗情。其语言特性十分近似于原始思维的语言特性,具有“绘声绘色绘形”倾向,也就是用可见的、可感觉的形象来表现认识对象和范围,如画地描绘出说话人要表达的意思,描写能够诉诸感觉感知的东西,并能按照事物的行动呈现在人们的眼睛里和耳朵中的那种感觉形象来表现其朴质的思想观念。中国古代书法品评中的这种富有诗性韵味的品评是在汉语言两个相反的维度上展开的:一是浓缩,一是膨胀。即内敛式的聚象和外延式的绘象,饱含着诗的形象性。汉语言在符号化、抽象化的同时,始终保留了“诗性语言”的形象、生动、具体、浓缩、含蕴、有味的优秀品质。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它具有诗意和韵味,这便是为什么即使是古人的一封散文体家书,读起来也像一首诗的缘故。德国著名诗人歌德在《谈话语录》中不无幽默风趣地说,在中国人那里,“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中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汉语这种诗性特征是构成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的物质(媒介)或语言形式的根基。
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是思想的形式或载体,当然也是一切文化艺术观念和理论形态的形式或载体,之于书法品评的文本也不例外。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的特征最终归结为诗意性和审美性,而且这种诗意的、审美的品评是全方位的:书法品评家仿佛成了文学家(诗人),品评的文体成了诗词歌赋,品评的逻辑思辨风格成了美文的诗意化。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的这种诗意性和审美性集中体现在形象喻示的言说、认知、思维方式上,似人、似物,拟人、拟物。所谓形象喻示就是受传统文论的意象思维的影响,利用汉语的聚象与绘象的语言特性,描摹出感性的形象以表达深层的意念和妙理情思,激发生命的意蕴,“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周易·系辞》),以喻明理,表情达意。所谓“前人传法,文字不能尽,则设喻辞以晓知,假形象以示之”。由于形象具有直观具体可感的特性,古代书法品评家在其品评文本中,常常采取以象比类的直观思维方式,以观察、探索、反映书法世界的精神,并将其作为思维的中介而使认识达到对书法的有形现象的形上超越。用形象对书法作品的形质、神采、意趣、美感进行摹状和形容,以形象为言说的物质材料(中介),取类而感通,使书法品评得以诗化的展开。
中国古代书法品评最早运用形象喻示的方式只是对书法的理想风格和艺术意象的品评,前者如卫恒的《四体书势》,后者如袁昂的《古今书评》、蔡邕的《笔论》、卫夫人的《笔阵图》等。在《古今书评》中,袁昂运用这种品评方式形象地品评了古代28位书家的艺术风神。如对卫恒的书法品评是“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对索靖的书法品评是“飘风忽举,鸷鸟乍飞”,运用诗性隐喻的语言将两位书家的书法神韵形象地描画出来;形容王羲之的书法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这些形象性的比喻大都颇为贴切、具体、形象、生动、活泼、可感,语言节奏明快,具有诗句、诗行的形象节奏感和韵律美,抑扬顿挫,读来朗朗上口,诗味盎然,使人们在鲜活的语境中领略到书法的妙理情思和书艺的道境。
书家的情思导泻都源于自然,自然囊括一切,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用自然来观照和解释书法艺术似乎是最为理想也最容易被人们所接受和理解,最为适合宇宙自然生命意味的描绘、隐喻和暗示。如崔瑗《草书势》中说:“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形容草书意象俯仰有仪、静中寓动、动静结合的生命态势。
古代品评家不仅用形象寓示的方式来评判书家的创作个性,作品的风格特色及其艺术感受,而且把它作为一种阐释工具和表述方法,来解读作品的笔法、墨法、结体、章法等形式技巧,以及对作品的意境、趣味、格调等美学范畴的形象比拟。如谈作品的运动感和节奏感,说赵孟頫的书法“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包世臣《艺舟双楫》;说字的章法称王铎的书法章法是“雨夹雪”,郑板桥的章法是“乱石铺街”;谈字的神态,有“教化主”“城隍老爷”“牛鬼蛇神”“冻蝇”“春蚓”“秋蛇”“蒸饼”“束薪”等等比喻;形容点画形态的骨力有“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形容墨色为“小儿目睛”;形容中锋行笔为“锥画沙”“屋漏痕”“印印泥”“坼壁路”;形容笔画的形质为“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等等。这些比喻既贴切又传神,带有浓郁的诗情画意。